我和哥哥的那次逃亡
高校教师张力颖 为英国《金融时报》中文网“见证中国60年”征文撰稿 2009-09-02
我1961年生在西安,属于“生在红旗下,长在新中国”那一拨。
记事以前的事都是母亲告诉我的:“三年自然灾害”——这是见证最深的第一个概念。什么是三年自然灾害呢?我其实不知道其中的含义,只记住了穷,没有东西吃。妈妈只告诉我,小时候我很可怜,妈妈吃不饱饭,更谈不上营养,我没有母乳吃。经常靠面糊糊和米汤活命,一瓶炼乳也要经过民政局批——我到现在也不知道炼乳是什么样子——牛奶就更不用想了。所以,我小时候身体很弱,还有肺结核,经常整夜地咳嗽。“你咳嗽一声,我的心就跟着疼一下……”妈妈每次说到这里,眼泪都会不自觉地流下,总觉得是她亏待了我。那情形,让我莫名想到鲁迅《药》里面的小栓。所以,印象中我的童年一直都是那么懦弱、怯生生的。
我自己见证的第一件事是逃亡。
那是1967年的秋天,父亲带着我和哥哥(长我两岁)理发回来。走到巷口,爸爸突然让我和哥哥先回家,他自己却飞快地走了。哥哥好像很紧张,我还高高兴兴走着。我们住的是个大杂院,有二、三十户人家。一进院门,邻居都看着我俩,我感到奇怪——生平第一次得到注视。回到家,屋里有好几个男人,凶神恶煞地向妈妈逼问爸爸的下落。我吓得动也不敢动。有人喝问我俩爸爸在哪里,哥哥立即回答:“不知道。”
好像是第二天的晚上,妈妈带上我俩悄悄地出了院门,坐无轨电车到了火车站。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,心里充满了好奇和憧憬。黑暗中,孟叔叔(爸爸的好友)不知从哪里冒出来,一手提着一个大包——那是给我和哥哥的棉袄棉裤,一手拿出火车票带我们进站来到车厢前。这时候,才看见爸爸——我几乎没认出来——头上戴着帽子,帽沿压得很低,三个大人说话悄声细语,我完全不知道他们说什么。
我们对面坐着一个解放军。爸爸、妈妈和孟叔叔跟他说了些什,解放军点点头,笑着答应了。
开车铃声响了,爸爸、妈妈和孟叔叔下去了,不住地一面看着我和哥哥,一面向解放军嘱托。车开动了,我看见站台上的妈妈泪流满面,爸爸的眼睛闪闪发亮——我全然不知,我再次看见这双眼睛,竟然是在十年之后!
数年后我才逐渐模糊地知道,这就是文化大革命。父亲是地主出身,这已经是大错。但真正导致我们各自逃亡的原因还不是他的出身。爸爸的领导是东北抗联的老革命,当年曾与康生一起从事地下工作。造反派硬说他是叛徒,爸爸不服,四处联系和领导当初一起革命的战友,为他作证。但根本没用,领导被抓进了监狱,爸爸也成了“保皇派”和“反革命走狗”,不逃必将丧命——后来证明,确有很多人惨死。很快,妈妈成了反革命家属,胳膊上戴着写着黑字的白臂章,被关进牛棚。我和哥哥假如不逃,不仅无人照料——我的父母支援大西北时从沈阳来到西安,在当地举目无亲——更不知如何生存。
那个解放军叔叔很好,看见我和哥哥都想坐靠窗的座,就和哥哥换了座位,让我俩都可以靠窗张望,虽然外面除了偶尔闪过的点点灯火之外,已是无边无际的黑暗。“吃饭啦,吃饭啦!盒饭两毛五!”炊事员的喊声特别响亮,从未有过的香味从车厢那头径直飘来。我努力伸头张望,炊事员从小铁车里拿出饭盒,一个个递到两边的人手里。小铁车缓缓前行,终于来到我们座位前。我看着哥哥——他掌管着我们仅有的5块钱——哥哥却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馒头,掰了一半给我,另一半放回书包。我没有接,急得涨红了脸。这时,那位解放军叔叔买了两盒饭,一人一盒放到了我和哥哥面前,那香味一下窜进我的鼻孔,充满了全身。哥哥的脸刷地红了……
我一直认为,那是我所吃过的最好吃的饭:我一直想拥有的铝饭盒,装着雪白的米饭,米饭上面铺着两片粉肠、一片肉,还有一些蒜台、芹菜,火车上的盒饭,怎么就那么香!一个奢望在心里跳动:啥时候这盒饭能管饱吃呀!
我们的目的地是沈阳姑姑家。第二天到了北京,解放军叔叔把我和哥哥交给了一个列车员阿姨。阿姨拎着我们的大包棉衣飞快地走着,我和哥哥背着书包跟着一路小跑。她把我俩领到了北京站二楼东南角的广播室里,交给了另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阿姨。广播室的阿姨让我俩呆在广播室里,她去给我们办好了中转签字,然后拎起我们的大包,提前把我俩送上了开往沈阳的火车。我很高兴:还是两个靠窗的座!阿姨下车后又很快回来,给了我们两个大大的面包,然后走了。面包陪着我俩,一直到又一个列车员阿姨把我俩交到姑姑手里。
未必都是“天降大任于斯人”,但我们这一代大多数人的童年苦难却很多。于今时时想起,叫我刻骨铭心的不是苦,反倒是感动与惭愧。我根本不知道那位解放军叔叔和那三位阿姨的名字,甚至记不清他们的长相,只记得那红色的五星和路徽。在那些岁月,他们本该与我这个反革命的“狗崽子”划清界限,却偏偏不留姓名地帮了我们。而我,竟连一声谢谢都没有说过!或许,在他们眼里心中,我们只是两个孩子,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。那是怎样的社会、怎样的人与人呀!
我的中学差不多是在一系列胡闹中度过的:因为像我这样的出身,和“红卫兵”、共青团根本不挨边,只剩下学工,学农和打架了——被人打的次数太多了,我便学了拳击,也频繁地用起了拳头。在这里,陆老师成了又一位我终生不忘的人。
其实,陆老师甚至不算是真正的老师:一位工人,随着工农兵进驻学校,她成了我的班主任。由于年轻和没有当过教师,她比其他工农兵老师更得不到尊重。一天上午体育课,我从跳马上摔了下来,右肘立即肿了起来。那时候,几乎每天都有人打得鼻青脸肿、头破血流,很难引起谁的注意。陆老师听说了,立即过来要带我去医院。我强忍着剧痛,若无其事地说“不用”。陆老师不由多说,拉起我就走。虽然她还没有我高,但她那种气势震住了我,我跟她走了。
电车上人很多,她把我放进电车中间靠近绞盘的死角里,双手死命撑住扶手用脊背顶住人流。到了医院,让我坐在木椅上,她去挂号、排队、交钱,不停地楼上楼下地跑。拍完了片子,打上了石膏,已经差不多过去了三、四个小时。陆老师叫我继续回到木椅上等着,她却消失在人群中。过了一会儿,陆老师哈着腰跑回来,从头到脚水湿,成了“落汤鸡”——我才知道外面下起了大雨。她从怀里贴身拿出一纸包包子,捧给我:“快,趁热吃!”
包子冒着热气,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流,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吃不下去。我只是清楚地意识到,眼前被浇透了的陆老师,原来,是那么弱小!
这一次,我学会了记住给予我帮助的人的名字,但那声谢谢却始终没能说出口。
我曾无数次地慨叹上苍的公平,给我苦难,同时赐予恩情,让我在饥寒中感受温暖,在悲凉中体会人性。从善的角度出发,我甚至想说,我爱那岁月、怀念苦难。不是吗?现在别说盒饭,就是龙虾鲍鱼你也可以尽饱吃,但你绝不敢在火车上喝陌生人一口水。让两个孩子自己横穿中国,就是人贩子也不敢——上大学还得送呢。学生在学校出了问题,老师绝不会自作主张领孩子去处理:钱谁出?责任谁负?各种损失谁来承担?阶级敌人、反革命是没有了,可你能相信谁呢?当然,只要你出钱,什么事都有人办:带孩子、送孩子,甚至帮你擦窗户扫地做饭……但不给钱,熟人、朋友、亲戚也未必帮你;钱几乎成了现在唯一的道德、人情、时尚和规矩。
2009年,共和国走到了60年。我们告别了大杂院,住进了高楼;我们不挤电车,打的或者开着私家车;我们没有饥寒,对着锦衣美食挑三拣四。物质的享受,我们得到的太多太多。但我依旧怅然:如果解放军叔叔、列车员阿姨和陆老师们只能成为过去的见证,为了这些“得到”,我们的失去是不是也太过残酷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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